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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6月17日《中华读书报》刊载刘火先生长文《孤篇岂能压全唐》,意在否定王闿运、闻一多对唐代张若虚长诗《春江花月夜》“孤篇压全唐”的推崇,但不幸的是,刘文的论证完全无法成立。笔者并无意来论证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,只是想借此个案,指出在论证问题时,遵循常识、常理和逻辑的必要性。
刘文凡七千三百余字,其中足足用了六千字来表明一点:从唐代到清代,从来没有人提出过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。而在剩下的一千多字中,也并没有关于《春江花月夜》为何不能“孤篇压全唐”的任何论证。
也就是说,作者否定王闿运、闻一多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的唯一理由,虽然花费了六千字的篇幅,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:以前从来没人这样说过。
论证“孤篇岂能压全唐”的常识和常理
有人提出了一个新的论断,你不赞成这个论断,当然可以反驳,但有效的反驳必须以有效的理由来支持。而常识和常理告诉我们,“以前从来没人这样说过”显然不是一个有效的理由。如果这样的理由能够成立,人们将不可能接受任何新的见解。
具体到反驳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的问题上来,指出“以前从来没人这样说过”——不管花费了多大篇幅来指出这一点——同样不是一个有效的理由。如果这样的理由能够成立,就意味着我们不允许对前人的文学作品做出任何新的评价。
比如杜甫的诗,从公元744年开始出现的六种传世的唐人唐诗选集中,从来没有入选过杜甫的诗——考虑到杜甫的生卒年(公元712-770年),是这六种选集的合适人选。那么当公元900年出现的第七种传世唐诗选集《又玄集》中第一次入选杜甫诗的时候,人们难道会以“以前从来没人选过杜诗”为理由拒绝吗?当然没有,杜诗此后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选集中,直到在清代的《唐诗别裁集》和《唐诗三百首》中占有超过百分之十的比例。
那么怎样才是有效的理由呢?从表面上看,要驳倒“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孤篇压全唐”相当容易:只需在五万多首唐诗中举出一首来,并成功论证这一首优于或不逊于《春江花月夜》,反驳“孤篇压全唐”之说即告成功。
比如刘希夷的《代白头吟》,也是七言歌行,刘文说此诗某些意境和《春江花月夜》“何其相似”,倘若刘文能够摆开阵仗,正面论证刘希夷《代白头吟》可以与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并驾齐驱,则反驳“孤篇压全唐”即告成功,我也就无从置喙了。
然而刘文并未这样做,当然不这样做是明智的,因为如果将《代白头吟》和《春江花月夜》放在一起比较的话,高下立见,谁都能看出《春江花月夜》胜出不止一筹。
评价唐诗有没有合理标准?
这就直接引导到评价唐诗——让我们先别扩大到一切诗歌——高下的标准了。
对于唐诗,“纯粹的客观标准”当然是不可能有的,唐诗不是物理学或天文学——如今连这样的领域也已经被“黑洞”和“引力波”之类的玩意搞得离“纯粹的客观标准”越来越远了。再说,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人正式宣示过唐诗评价标准(至少我没有看到过)。因为统一的唐诗评价标准当然是不存在的,不同的文学流派、不同的社会人群、不同的时代,都会有不同的唐诗评价标准。
那么是不是所有唐诗相互之间都无法区分高下了呢?常识告诉我们,显然不会如此。如果我们将全部唐诗视为一个从佳作逐渐过渡到劣诗的连续谱,那么在一个较小的区域,比如说在佳作区的前部,要比较区域中各诗的高下,确实比较困难。比如要比较杜甫《秋兴八首》和《咏怀古迹五首》的高下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但如果让对唐诗稍有造诣的人,来比较杜甫的《洗兵马》,和敦煌卷子写本中随便选择的某一首,比如《长信怨》(真成薄命久寻思,梦见君王怯复疑,火照西宫知夜饮,分明复道奉恩时),那还是高下立判的。前面提到的《代白头吟》和《春江花月夜》区别虽没有这么大,但也还是可以明显分出高下来。
为什么会这样呢?因为,虽然评价唐诗的“纯粹的客观标准”不可能存在,但毕竟还可以存在一些相对合理的标准,比如:全篇结构、格调高低、用典是否贴切灵活、气韵是否生动流畅、音韵是否铿锵上口、遣词造句是否高华绮丽……如此等等。用这些标准来区分《秋兴八首》和《咏怀古迹五首》的高下虽不可能,但用来区分《洗兵马》和《长信怨》,或用来区分《春江花月夜》和《代白头吟》,还是能够愉快胜任的。
如果我们同意,在评价唐诗时存在着某些相对合理的标准——当然我们还同意这些标准会随着不同人群和不同时代而变化,那么,想驳倒《春江花月夜》“孤篇压全唐”之说,论证路径应该就很明确了:
先宣示并论证若干条在今天看来相对合理的唐诗评价标准,然后选择一首或若干首有望胜过或至少与《春江花月夜》并驾齐驱的佳作,再逐条对《春江花月夜》和那些候选诗作进行操作,最后看结果如何。如果找到一首能够胜出或与《春江花月夜》并驾齐驱,那就成功驳倒了“孤篇压全唐”之说。
但是刘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论证路径,只是希望通过指出“以前从来没人这样说过”作为理由,来否定王闿运、闻一多对《春江花月夜》“孤篇压全唐”的推崇,这当然是无法说服读者的。
《春江花月夜》到底能不能“孤篇压全唐”?
虽然我在本文开头已经声明过,我无意来论证“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孤篇压全唐”,但是我知道,即使注意到了我的声明,读者中的许多人还是会在心里嘀咕这个问题,所以我还是决定冒着巨大的理论风险来尝试讨论这个问题。
要论证“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孤篇压全唐”,显然要比驳倒这个说法困难太多了。因为从逻辑上来说,这需要将五万多首唐诗和《春江花月夜》逐一比较,并证明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首可以及得上《春江花月夜》。常识告诉我们,这绝对是Mission Impossible。
既然如此,那当年王闿运、闻一多提出此说,岂非荒谬之至?他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个论断是无法证明的吗?我的判断是:王闿运、闻一多并非荒谬之至。
让我们回到原始文本,先来看看王闿运的说法,王闿运在《论唐诗诸家源流》中说:
张若虚《春江》篇,直用《西洲》格调,孤篇横绝,竟为大家(《春江花月夜》,萧、杨父子时作之,然皆短篇写兴,即席口占,至若虚乃扩为长歌,秾不伤纤,局调俱雅。前幅不过以拨换字面生情耳,自“闲潭梦落花”一折,便缥缈悠逸,王维《桃源行》似从此滥觞)。李贺、商隐挹其鲜润,宋词元诗尽其支流,宫体之巨澜也。
这里当然对《春江花月夜》评价甚高,认为它对后世文学家影响巨大,但并未主张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。
再看闻一多的论述。闻的论述刘文也引用了,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姑且重温一遍,闻一多在《唐诗杂论》“宫体诗的自赎”中说:
(《春江花月夜》有了)强烈的宇宙意识,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,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,这是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。……至于一百年间梁、陈、隋、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,有了《春江花月夜》这样一首宫体诗,不也就洗净了吗?——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。
这里闻一多其实也没有明确主张《春江花月夜》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。不过闻一多是诗人,他的诗人气质恐怕在这里弥漫得稍微过分了一点:宫体诗固然有香艳甚至淫荡之弊,但为什么就是四代宫廷所遗下的“最黑暗的罪孽”呢?而这种罪孽又凭什么靠一首《春江花月夜》就能被洗净呢?能够升华纯洁爱情的“宇宙意识”又是什么呢?这些宏大的、甚至是宽泛无边的论断,都需要适当的界定和论证,不是诗性咏叹两句就能成立的。至于“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这样的说法,几乎就是在做诗了。
有一点值得注意:王闿运和闻一多不约而同地将《春江花月夜》与宫体诗联系在一起。王说它是“宫体之巨澜”,闻更直接说“《春江花月夜》这样一首宫体诗”。其实《春江花月夜》是不是一定要被视为宫体诗,也不是不可以商榷的。
《春江花月夜》原是乐府诗“清商曲辞·吴声歌曲”中的一个题目,和许多乐府诗题一样,后世拟作不绝,张若虚的这首也完全可以视为这种拟作传统中的一部分。对于这一点,王闿运肯定是知道的,他说“萧、杨父子时作之,然皆短篇写兴”,我们在《乐府诗集》中就可以看到例证,比如卷四十七中就有隋炀帝做的两首《春江花月夜》,都是乏善可陈的小诗(例如其二:夜露含花气,春潭漾月晖,汉水逢游女,湘川值两妃)。
至于宫体诗,如果我们将齐梁萧氏及其宫廷诗人所作的那些华丽纤弱、常带色情意味的作品视为典型,那么《春江花月夜》其实和宫体诗还是有着相当大的距离。
简短的总结
一、王闿运和闻一多其实只是高度推崇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并未明确主张这首诗可以“孤篇压全唐”,刘文也并未给出王、闻如此主张的文本依据。
二、因此“孤篇压全唐”实际上是刘文竖立的一个伪标靶。
三、但是刘文在这场“伪靶射击”游戏中,因选错了枪弹,打靶失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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